《朝花夕拾》是鲁迅先生晚年创作的唯一的回忆性散文集,是了解研究鲁迅早年生活、思想与当时社会风貌的重要书籍。全书共十篇,前五篇写于北京,后五篇写于厦门,最初以《旧事重提》为总题,连续发表在《莽原》杂志上。1927年,鲁迅在广州对其进行修订,并添加了《小引》与《后记》,改名为《朝花夕拾》。这些散文中,《狗?猫?鼠》《阿长与〈山海经〉》《二十四孝图》《五猖会》《无常》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《父亲的病》等七篇,均回忆童年生活;《琐记》《藤野先生》《范爱农》等三篇,是怀念性文章。十篇散文,追忆了那些无法忘怀的人物或事件,抒发了对往日亲友与师长的怀念之情,同时也对反动守旧势力进行了无情抨击。
而鲁迅的《呐喊》则反映了“五四”前后中国底层民众的痛苦生活和悲惨命运。作者在《呐喊》中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经历,从学洋务、学医、走科学救国之路,到推崇文艺,把文艺作为改变国民精神的武器,呈现了鲁迅先生爱国主义思想的发展、探求救国救民道路的精神历程。文笔清新、流畅、震人心魄又引人入胜,读之使人欲罢不能。
鲁迅(1881~1936)原名周树人,字豫才,浙江省绍兴人。中国现代文学家、思想家、革命家,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。他出身于没落的封建家庭,17岁离开家乡到南京水师学堂求学,后转入路矿学堂。1902年东渡日本深造,两年后进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医学。幻灯片事件使他深刻地认识到,改变中国人麻木的精神比医治肉体更为重要,于是弃医从文。1928年与郁达夫创办《奔流》杂志,后主编《萌芽》等重要文学期刊。1930年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,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。1918年5月首次以“鲁迅”为笔名,发表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文小说《狂人日记》。他的著作主要以小说、杂文为主,代表作有小说集《呐喊》《彷徨》《故事新编》,散文集《朝花夕拾》(原名《旧事重提》),散文诗集《野草》,杂文集《坟》《热风》《华盖集》《华盖集续编》《南腔北调集》《三闲集》《二心集》《而已集》《且介亭杂文》等。鲁迅的作品有数十篇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,《祝福》《阿Q正传》等先后被改编成电影。鲁迅以笔为武器,战斗一生,被誉为“民族魂”、现代文学的旗帜,是世界十大文豪之一。毛泽东评价他是中华文化革命的主将。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是鲁迅先生一生的写照。
【五猖会】
五猖会是一个迎神赛会,在童年鲁迅的心目中是一个节日。儿时盼望观看迎神赛会的急切,兴奋的心情和被父亲强迫背诵《鉴略》的扫兴而痛苦的感受,点明封建教育的强制对儿童天性的压制和摧残。
孩
子们所盼望的,过年过节之外,大概要数迎神赛会(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)的时候了。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,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,一定已在下午,仪仗之类,也减而又减,所剩的极其寥寥。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,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。于是,完了(表现了赛会的简单使充满期望的孩子失望的心情。为下文写自己想看赛会做铺垫)。
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:这一次所见的赛会,比前一次繁盛些。可是结果总是一个“差不多”;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,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,花一文钱买下的,用一点烂泥,一点颜色纸,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,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,叫作“吹都都”的,吡吡地吹它两三天。
现在看看《陶庵梦忆》(小品文集,明朝张岱著),觉得那时的赛会,真是豪奢极了,虽然明人的文章,怕难免有些夸大。因为祷雨而迎龙王,现在也还有的,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,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,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。那时却还要扮故事,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。他记扮《水浒传》中人物云:“……于是分头四出,寻黑矮汉,寻梢长大汉,寻头陀,寻胖大和尚,寻茁壮妇人,寻姣长妇人,寻青面,寻歪头,寻赤须,寻美髯,寻黑大汉,寻赤脸长须。大索城中;无,则之郭,之村,之山僻,之邻府州县。用重价聘之,得三十六人,梁山泊好汉,个个呵活,臻臻至至(齐备周到),人马称娖(行列整齐。娖,chuò)而行……”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,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?可惜这种盛举,早已和明社(明朝)一同消灭了。
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,北京的谈国事,为当局所禁止,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,读书人即所谓士子,也大抵不肯赶去看。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,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;我关于赛会的知识,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,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“眼学”。然而记得有一回,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。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,称为“塘报”;过了许久,“高照”到了,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,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;他高兴的时候,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,甚而至于鼻尖。其次是所谓“高跷”,“抬阁”,“马头”了;还有扮犯人的,红衣枷锁,内中也有孩子。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,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,——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。我想,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,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“扮犯人”的心愿的呢?……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。
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。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,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,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,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,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。一是梅姑庙,就是《聊斋志异》所记,室女守节,死后成神,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;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,眉开眼笑,殊与“礼教”有妨。其一便是五猖庙了,名目就奇特。据有考据癖的人说:这就是五通神(旧时南方乡村供奉的凶神)。然而也并无确据。神像是五个男人,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;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,却并不“分坐”,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。其实呢,这也是殊与“礼教”有妨的,——但他们既然是五猖,便也无法可想,而且自然也就“又作别论”了。
因为东关离城远,大清早大家就起来。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,已经泊在河埠头,船椅,饭菜,茶炊,点心盒子,都在陆续搬下去了。我笑着跳着,催他们要搬得快。忽然,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,我知道有些蹊跷,四面一看,父亲就站在我背后。
“去拿你的书来。”他慢慢地说(语言描写,反映了父亲专制对我儿童天性的扼杀)。
这所谓“书”,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《鉴略》(旧时一种初级历史读物)。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。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,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。
我忐忑着,拿了书来了。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,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。我担着心,一句一句地读下去。
两句一行,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,他说:——
“给我读熟。背不出,就不准去看会。”
他说完,便站起来,走进房里去了。
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。但是,有什么法子呢?自然是读着,读着,强记着,——而且要背出来。
粤有盘古,生于太荒,
首出御世,肇(zhào,开始,初始)开混茫。
就是这样的书,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,别的都忘却了(书的内容艰涩难懂,反映出封建旧教育对儿童身心发展的束缚和危害);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,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。记得那时听人说,读《鉴略》比读《千字文》,《百家姓》有用得多,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,那当然是很好的,然而我一字也不懂。“粤自盘古”就是“粤自盘古”,读下去,记住它,“粤自盘古”呵!“生于太荒”呵!……
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,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。朝阳照着西墙,天气很清朗。母亲,工人,长妈妈即阿长,都无法营救,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,而且背出来。在百静中,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,将什么“生于太荒”之流夹住;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,仿佛深秋的蟋蟀,在夜中鸣叫似的。
他们都等候着;太阳也升得更高了。
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,便即站了起来,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,一气背将下去,梦似的就背完了。
“不错。去罢。”父亲点着头,说。
大家同时活动起来,脸上都露出笑容,向河埠走去。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,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,快步走在最前头。
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。开船以后,水路中的风景,盒子里的点心,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,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。
直到现在,别的完全忘却,不留一点痕迹了,只有背诵《鉴略》这一段,却还分明如昨日事。
我至今一想起,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(对父亲在“我”最高兴的时候让背书的不解,表明封建教育压抑了孩子的个性)。
五月二十五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