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》是龙应台、蒋勋等人以忆旧文字为题的一部散文集。因为追念随风逝去的岁月,因为感怀永远不来的青春,也因为伤怀无法抚平的苦难,更因为要坚持前往,对生活满怀希望,因此你在《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》中不仅仅能够找到深藏于心灵襞褶深处的震撼,更能找回久违的温暖于心的梦想。龙应台、蒋勋等一流名家携手与我们共享文坛盛宴。
人对往事的记忆就像锁在不同抽屉里、舍不得丢的杂物,有些经过归档,有些无法分类,就那么一起掺杂地搁着,随着岁月的堆垒而尘封。某日不经意地打开一个抽屉,那被忘了、如同隔世般的旧事便猛然回魂,又有了温度、呼吸和生命,过去与现在又接续上了。我的家乡头城是个东台湾靠海的封闭村子,居民一半务农、一半打鱼,连镇上那家历史悠久、破破旧旧的戏院,也有个恰如其分的名字——“农渔之家”。这家戏院是无数镇民的精神家园,也是我童年时的梦想窗口。陪祖母在这儿看的一出出歌仔戏,让我对中国古代英雄或奸臣的舞台形象深信不疑,直到后来上了历史课,印象也很难纠正。电影盛行后,歌仔戏跟着没落,戏院上映的多半是日本片,宫本武藏、盲剑客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,小林旭、石原裕次郎在黑社会电影中的穿着打扮,乃至于一举一动都是年轻人效法的对象。在本土电影方面,大受欢迎的则是模仿美国《劳菜与哈台》的喜剧片《王哥柳哥游台湾》。在交通不便的60年代,岛民们透过电影,仿佛也游遍了台湾的名胜古迹。胖得像酿酒桶的王哥是擦鞋匠,瘦得像电线杆的柳哥是三轮车夫。王哥中了爱国奖券,邀好友柳哥环岛旅行。两个土包子在旅途中糗事不断,既谄媚别人,又挖苦自己。情节虽然在戏谑中也有温情,却老让我觉得台湾人的命运实在坎坷。在那个年代,我们对中国大陆的点点滴滴与日本的形形色色,比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清楚多了。台湾被日本殖民了半个世纪,皇民化的影响早已深烙人心,而对当时的国民党政府而言,中华民国只是暂时落难至此,迟早要回家去。像陕西路、青岛路、南京路、长安路、西藏路、沈阳路、迪化街、宁波街、哈尔滨街……这样的大陆省名全台湾可见,提醒百姓“毋忘祖国”。城里、郊外布满“反共抗俄”、“杀朱拔毛”、“保密防谍,人人有责”、“匪谍就在你身边”等标语。仿佛字写得愈大、愈漂亮,“反攻”大陆就愈有可能成功。此外,桥头、巷弄、山顶或海边,不时会出现“此处禁止测量、描绘、摄影、狩猎”的警语,仿佛无处不是禁区。海岸线更是禁区中的禁区,相隔没多远就有海防部队的岗哨,既防走私偷渡,又防想家的人投奔对岸。在那段期间,小小的台湾实际上是个大大的隔离岛,因为政府把自己的人民给关起来了,直到蒋经国“总统”于1986年制定解严政策。还好,有部分海岸线在当时是解禁的,那就是全省为数不多的海水浴场。在这里,浪花声与人民的欢笑仍能齐鸣。我就是一个幸运者,家离海水浴场只有20分钟路程。尽管父母三令五申,禁止小孩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去玩水,我们却时常偷偷地到那烫得可以焖蛋的沙滩上打滚儿,再冲向冰得刺人的大海中,几个钟头一下就过去了。回家前怕自己看起来太干净,就用菜园里的泥土往身上抹,好让妈妈以为我们是在泥地里撒野。我们呼吸的空气常带着海味,发丝里不时夹着海沙,胳肢窝里总是沾有盐巴,可是大部分人却不敢梦想有一天会出海远行。我的二哥就像一些不甘被土地绑住的农家子弟一样,一直梦想当船员,幻想周游世界。那时,乡镇村落的电线杆还都不是水泥做的,一棵棵树干被削得圆滚滚的,浸过黑黑的柏油后,便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两旁。人们在上面张贴宣传单或寻人启事,其中经常出现的就是征召船员的广告。二哥每隔一阵子就会央求父亲让他上船去试试,央求过几年后,终于明白这件事是无望的。后来,我们家七兄弟之中,唯一留在老家当木匠的就是他。当初最想出走的,却认命地成了唯一继承祖业的人。事实上,我知道他好几次都有离家出走的念头,也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听到他蒙着被子叹息、饮泣。跟他一样,在成长的过程中,我也一直深怕被钉牢在这个沉睡已久的小镇里。自古以来,镇上的每个人都过着跟父母一样的生活,仿佛命运老早就被决定了,时代的脚步、社会的变迁都跟我们无关。从小到大,或许就是靠着喜欢观察、创作的天性,才让我能享有一方自己的天地。 P2-4